史铁《插队的故事》

两天 经典文摘677.7K2字数 64803阅读13分0秒阅读模式
摘要有人说,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,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。谁会忘记自己十七八岁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?谁会不记得自己的初恋,或者头一遭被异...

第十四节

十四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到清平湾,这日子记得清楚,永远不会忘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不久就过年,当然是阴历年,那儿没有人承认阳历。过阴历年,过清明,过端午,过中秋,不过“十一”和“五一”。不少人稀里糊涂地知道有个“五一”,却不知道有劳动节。劳动就是受苦,谈何节哉?每日都过。我们第一回上山受苦是在大南山掏地,李卓和金涛疯狂地抡着老镢掏向山顶,不久便都似终点线上的马拉松运动员,被人搀扶着安慰着拖到一边去休息。最被重视的是阴历年,不用受苦,在热炕上款款盛下,喝米酒,吃大肉,吃油糕和油漠,吃豆腐和漏粉,吃白馍和扁食……这才是过节。夜晚,家家窑前吊一盏油灯,在漆黑的山间如一片朦胧的星光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这一冬,烧的柴是队里派人给我们砍下的。大队革委会主任叫徐财,跟我们说,公社通知,知青的烧柴,队里只管这一冬,然后陪着笑脸。徐财是个老好人,既无能力也无威信,既怕公社领导也怕村里的乡亲。我们无端地想起老书上说的地保,就叫他徐地保。徐地保任何时候都显出张惶与和蔼。真正有本事有威望的原大队书记,两年前被公社降为第二把手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山上雪化了的时候,我们自己去砍柴。提上小镢,背上书包,牵上栓儿家的“黑黑”,上山去。“黑黑”是条公狗,常追踪着随随家的“花脑”,“花脑”对它时冷时热。我们想得挺好,砍一阵柴看一会书,书包里背着《国家与革命》、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等等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雪化了,风和泥土都湿润润的,山野间有了清新的生气。清平河开始解冻,早晨的太阳照在疏松的冰层上。这季节的河水也清冽,哗哗啦啦如同奏乐,轻缓而安然,像它的名字。我们牵着“黑黑”在大山上跑,喊。村里的一群孩子也提了小镢,追在我们屁股后头。孩子们请求:“吹个曲儿嘛!”仲伟带了个口琴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站在山顶上看清平河,一条金属似的带子,蜿蜒东西不见头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清平湾上浮着薄雾,隐约可见家家窑檐下耀眼的红辣椒,隐约可闻石碾的吱扭声,人的吆驴骂狗声,狗惭愧的讨饶声和驴的引吭高歌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蓝天,黄土,地远天高。云彩的影子在山地上起伏赛跑,几座山峁忽地暗了,几座山茆聚然又辉煌灿烂。那时候你觉得,或许在这儿呆一辈子也凑合吧?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吹个曲儿嘛。”。娃娃们蹲着、跪着、趴着,把仲伟围住。吹了个《三套车》,又吹了《山植树》,又吹《小路》和《红河谷》,我们跟着哼,遇到“姑娘”、“爱情”一类的字眼就含混过去,不咬得太清楚。唱到《货郎与小姐》的插曲时,就尤其乱了节奏,舌头都不大利落。娃娃们听不懂,但都满意,因为那么个东西竟能吹成个曲儿。“吹个道情!”娃娃们说,“随随唱道情唱得好,这程儿不唱了。喂牛的老汉这程儿还唱,也唱得好。”有个大些的男孩就唱一句: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半夜里想起干妹妹,狼吃了哥哥不后悔。”所有的孩子都笑,说:“这狗日的骚情咧。”那男孩又唱一句:“村子小来路又僻,忽啦啦来了些游击队。”

忽然发现,远处山梁上女生们正在那儿照像,她们有人带了个相机。红头巾,绿头巾,蓝头巾,在黄土的大山上分外鲜明。李卓说:“快看驴奔儿。”小彬望着那个蓝头巾又犯傻。仲伟吹起《海港之夜》,我们齐声唱:“当天已发亮,在那船尾上,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!”

小彬说:“×,别逗了,我看那边那山呢。”李卓说:“没错儿,那边那山上。”小彬一下把李卓扭倒,大巴掌照屁股上猛抽。我们重复唱最后一句:“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!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!”李卓在地上翻滚,狂呼救命。

对面山梁上的头巾都扭过去,变成脸,奇怪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。“说真格的,小彬,”金涛说,“你写封信,我负责送到刘溪手里。”

“牛——你敢送去?”

“只要小彬敢写。”

“我替他写,你送不送?”

“那不行。”

“牛——!”大伙都说。“你知道驴奔儿不敢写。”

“要不然我去跟刘溪说,就说小彬跟她借相机用用。怎么样?”

大伙认为这主意好,说要去现在就去。

“现在不行。”

“牛——!你就牛吧。”

“你们懂什么,这事得瞅机会。”

“牛×——!”

大伙哼着歌散开,去砍柴。

那天我们六、七个人只砍了一捆黄篙。黄篙好烧,一点就着,不过不经烧,老乡只用它引火。晌午我们背着那捆黄篙往回村走,以为不算少。那群和我们一道上山来的娃娃这时纷纷不知从哪儿都冒出来,一人背一大捆柴,弯着腰走,见了我们的一捆黄篙,都扭起脸来:学着大人的腔调“咳呀咳呀”地嘲笑,脸上全是黄泥汗。孩子还不如一捆柴高,远看只有一捆柴在山坡上一跃一跃地移动。

晚上烧了一大锅热水洗脸洗脚,就把那捆黄篙全用光。几个人脱了衣服在灯下抓虱子,浑身起鸡皮疙瘩。李卓让大伙看他屁股上的血印,说:“驴奔儿这小子真他妈驴,手真狠。”

第十五节

十五

那天砍柴回来的路上,看见个八、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山坡上哭,身旁放了一捆柴。这小姑娘也是追在我们屁股后头上山来砍柴的。

“怎么了你?”

她光流泪,不哭出声,用小脏手在脸上抹。

“怎么不回家?”

“砍柴时,把买本本儿的钱撂了。”

小姑娘小鼻子小眼长得挺秀气,脸被抹脏了,头发上挂着碎黄篙。

“买什么本本儿?”

“小学校要开学哩。”

“丢在哪儿啦?”

“不晓得。这山上彻走遍,再寻不着。”

“几块钱?”

“三角。还有买笔的。”

“这好办,回家吧。”

小姑娘嘤嘤地哭出声。“我大要打死我咧……”

“谁带钱了?”

大伙都摸兜。只小彬带了一块钱。小姑娘不接,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。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,她低头看着不动手,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,她才一把捂住。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。

这事我已经忘记,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,她跟我说起这事,我才依稀记起。她说她常记得这件事,记得小彬,“小彬的个子高得危险哩。他这程儿做什么?”我说:“他在一家公司里,当了官了。”

“他跟刘溪结婚了是?”“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事?”“你们不是常笑他咧?”“不行,他们俩没成。”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。

回来我跟小彬说起怀月儿还记得他给了她一块钱的事,小彬说“有这回事吗”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我说怀月儿你总记得吧?

他说这名字记得。我说怀月儿是金涛的得意门生。他说金涛当小学老师那会儿,他已经当兵走了。我说怀月儿家就住在芦根沟门上。“芦根沟?沟门上?”我说怀月儿的大就是张富贵。这下他才想起来。

第十六节

十六

张富贵就是前大队书记,在朝鲜打过仗,在国内也打过,头上一块很大的伤疤不长头发,所以总戴着帽子。帽子还是当兵时的帽子,已经发白,上了补钉,补钉也已发白。他之所以被降为第二把手,是因为他反对大队分红,主张小队核算。清平湾老少三百余口,土地是全川最好的,公社决定在这里搞大队分红试点,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。

知识青年都赞成公社这主张,认为此乃历史前进必然之途径,改天换地当然之招法。由小集体到大集体再到全民所有制,最后消灭阶级以及赖阶级以生存的国家才能环球一片红,使三分之二还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全都过上好日子,这,无疑是一条革命的康庄大道。男女生坐在一起开了会,在女生窑里。男生低头耷脑地进来,女生都躲到一个角落去,油灯微光照亮之处都没人坐。然后开始互相催促着发言,渐渐说起来,总听见“我觉得”、“我觉得”、“我觉得”,大家都觉得站到斗争前列去,坚决支持大队分红,要与张富贵斗争,但张富贵毕竟是同志,所以还应该把矛头指向真正的阶级敌人。村里有一个地主。“谁呀?”“是谁呀?”都不知道,光知道有一个地主。又严肃认真地探讨了一回理论。说到“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”一节时,产生一点疑问:清平湾目前没有半点机械化,人力、牛力、犁、镢头,与几百年前绝无不同,何以能产生新的生产关系呢?大家沉默着坐了半晌。终于小彬想到:政治思想工作第一,生产工具不是生产力,掌握生产工具的人才是生产力,掌握了革命思想的人才是最先进的生产力。解决了理论问题,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。油灯跳跃着,我心想这土窑洞里还真有马列主义。小彬说话时,刘溪一直看着他,这让他永生难忘。其实大家都一直看着他。

我们去找张富贵,想争取他。我们自信比梁生宝①和萧长春②水平高。张富贵偏偏是第二把手,这像小说。小说中的二把手常是要人来争取的。

张富贵不在窑里。炕上坐着个老汉,是怀月儿的爷爷,正捻毛线。在陕北,捻毛线,织毛衣、毛袜,都是男人的事。

“您说,大队分红好,还是小队分红好?”

怀月儿爷爷啰啰嗦嗦说很多,他不识字,又结巴,说得我们打了哈欠还不知道他要证明什么。窑里只有两只木箱,几个瓦罐。猪在灶台边“卡嗤卡嗤”蹭痒痒。灶台上睡着一只猫,时而睁一下眼睛看那只瘦猪。猪卷动了几下尾巴走开了。炕上一条毛毡,两条被。窑掌里一个很大的荆条编的因子。木架上整整齐齐码了些红薯。满窑里就再没有别的东西。

“那就好咧——”怀月儿爷爷终于告一段落。

“什么好咧?大队分红好咧?”

“就是的,小队分红好咧。”他还有点聋。

“小队分红好?”

“欧嘛!”这次回答得明确。

男生看女生,女生看男生,又都四周看。怀月儿对我们的到来感到高兴,带着两个弟弟在炕上抛一只猪尿泡。猪尿泡里吹足了气,用线扎紧,像一只土黄色的气球。墙上贴了很多布票,仔细看,有过期的也有当年的。家家都买不起那么多布,娃娃们就把布票贴在墙上当画画儿看。

“那您说,是小队分红好呢?还是单干好?”

我们想引导他忆苦思甜。似乎只要证明了小队分红比单干好,就自然证明了大队分红更具优越性。

怀月儿爷爷楞了一下,把脸凑近些,压低声音问:“能哩?”颇为怀疑地看我们每一个人。

“什么能哩?”

“球——,谁解不下这事?不是不敢言传?众人心里明格楚楚儿介。小队分红好,可还是不顶单干。”

大家又互相看,都没敢轻易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。怀月儿爷爷是彻底的贫农,烈属,有三个儿子,一个死在青化砭,一个死在沙家店。“这号话不敢乱说哩。”他从我们的神情中大约觉察出了什么,又专心于他的毛线了。一会又说:“随咋介。受苦人解开个球。”

我们又去问徐财,村里那个地主是谁。徐财说那人叫李正发,已经死了三年。

本站文章大部分始于原创,用于个人学习记录,可能对您有所帮助,仅供参考!

weinxin
312379857
←QQ扫一扫添加QQ好友
版权声明:本站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文章出处及链接,谢谢合作!
广告也精彩
 
  • 史铁生
  • 插队的故事
评论  6  访客  4  作者  2
    • 遇见台儿庄
      遇见台儿庄 4

      一份不对等的关系,这是情感关系中的一个隐患,相当于在二人之间埋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,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炸弹会炸掉。

        • 两天
          两天

          @ 遇见台儿庄 在亲密关系里,能接纳对方的“退行”时刻,抱持TA脆弱的内在小孩,是高质量关系的一种表现。

          而这样的接纳,只是在某一个时段,并不是24小时全部在线。

          因为对方不是你的心理咨询师

        • 北京监控安装
          北京监控安装 2

          生活的无奈

          • 言之在线
            言之在线 2

            现在都是习惯性地看点无脑小说,很久没静下心来看看这些正儿八经的书籍了

            • 贵金属回收
              贵金属回收 1

              我遥远的清萍湾我看过

            匿名

            发表评论

            匿名网友
            :?: :razz: :sad: :evil: :!: :smile: :oops: :grin: :eek: :shock: :???: :cool: :lol: :mad: :twisted: :roll: :wink: :idea: :arrow: :neutral: :cry: :mrgreen:
            确定

            拖动滑块以完成验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