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铁《插队的故事》

两天 经典文摘678.6K2字数 64803阅读11分12秒阅读模式
摘要有人说,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,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。谁会忘记自己十七八岁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?谁会不记得自己的初恋,或者头一遭被异...

第二十五节

二十五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不久,另一个庄里插队的同学来串,说起他们那儿遭了雹灾。麦子全打烂在山里,老乡们拿着笤帚、簸箕上山去,把混了麦粒的黄土撮起来,一点一点地簸;娃娃们在黄土里一颗一颗地捡。不少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。我们听得肃然又惊然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国家会给救济粮吧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给哩。给不闹①。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能给多少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球不弹,”老乡说:“要饭去呀!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要饭去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不了咋介?饿死去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这言论可算反动。不过那是北京的习惯,在我们那儿行不通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我们那儿的规矩是,出去赚钱要绑一绳,出去要饭可以随便,方圆几千里内保证没有外国人。西哈努克来过一回延安,据说那几天延安街头没有要饭的。要饭多在冬天,一来闲下无事,二来窑里剩的几斗粮要留到春天吃,否则农忙时靠什么来转换成牛一样的力气呢?有时是一个人,拖一根木棍,提一个布袋,木棍随时指向身后称职的狗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有时是一家人,男人喊一声:“打发上个儿!”婆姨牵定娃娃站在男人身后。挨家挨户地要,只要给,无论多少都满意。给的人体会要的人难,要的人看出给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。

刚到清平湾时,我们还信奉着“在我们国家,要饭者必为好吃懒做之徒”的理论。茫茫大雪中,走来一个拖着木棍的人。村里的狗叫起来。那人走到我们灶房前,喊:“打发上个儿!”那人长得挺魁伟。

“你干嘛不好好劳动?”徐悦悦先去质问那人。

“什嘛介?”那人没听懂,声音很和气,以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什么事。

“不劳动者不得食!”沈梦苹说。

那人愈茫然,怔怔地站着,才发现这群人的语言和穿戴都奇异。

“你身体这么好还要饭哪?”

“你是什么农?”

“打发上个儿,”那人低声说。他既不懂我们的话,又不知道再该说什么。

明娃妈走到那人跟前,给了他一块干粮,说:“这些才从北京来,解不开咱这搭儿的事。”

那人拖着木棍走了,不时惶惑地回头来望。

冬天,我们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饭的了。我们知道那些人实在都是干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。清平湾虽没遭雹子打,但公粮收得太多,年昔欠下的公购粮又要补上。年昔我们庄也是因为遭了灾,公购粮卖得不够指标。指标年年长,因为年年都有“一派大好形势”。要饭都是跑出几百里地去要,怕在熟人跟前脸面上不光彩,又以为越远的地方生活会越好些。翻山越岭,走雪地,顶寒风,住冷窑,那绝不是好吃懒做的人能受的。

冬天,我回到北京。母亲乐得不行,继而又落泪。我把一年的所见所闻向来看我的人讲个不停,自我感觉像个历险归来的英雄。听的人都惊讶,都感动,都叹气,最后又都认为我长大了。白天,剩我一个人在家,站在阳台上,看见上班的人潮,看见下班的车流,看见退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冬阳下散步,心想天底下确乎不只有一个世界……

第二十六节

二十六

去年暑假,徐悦悦从美国回来探亲,到我家来看我。她穿了一件结构非常简单的针织衫,一条短裤,戴一副金丝眼镜,留着披肩发,显得比十几年前插队的时候还年轻。也许是因为那时她们都穿又肥又大的蓝制服,显不出身材的美来。她已经拿下了硕士学位,正在攻读博士,专业是什么“细胞免疫”一类,我搞不太清。

“还要学几年?”

“两年。或者三年。唉——!”

“怎么‘唉’?”

“就是。唉——!”她自己也笑,沉一下,说:“嘿,你负责把你们那伙男生都找来,我负责找女生,咱们清平湾的一块聚一聚怎么样?”

“你请客?”

“当然我请。”

“气真粗。财大气粗。”

“唉——”她又笑,耸耸肩,有点美国毛病。“怎么样?”

“都找来恐怕办不到。”

“当然,得在北京的,能找来几个找几个。”

“去烤鸭店?”

“不如就在家里。买些熟食回来。可以好好聊一聊。吃扁食怎么样?嘿!吃扁食!”

“那就便宜了你。”

“咱们可以把馅弄得好些。为的是大家一块边包边聊有气氛。”

“在谁家?”

“当然在你家。你这腿有什么变化没有?”

“很稳定,雷打不动。”

“我在美国问了不少大夫,也都说这种病……”她摇摇头。

“不过你的精神状态真好。”

“没办法。没办法的事太多。”

“真是真是。真对。唉——”

“怎么回事你?”

她勉强笑笑,又勉强笑笑:“也许正像你所说,没办法的事太多。”

“就下星期日?”

“什么?嗅,行。”

男生来了六个。女生来了三个,庄宁、沈梦苹和徐悦悦。徐悦悦又把她在美国的生活介绍一遍。她自己住一套房子,一间卧室,一间客厅兼书房,厕所、厨房、洗澡间都有。住处周围的环境很美,处处是草坪,小树林,白色和红色的小楼房,幽静的小路。春夏一片绿色环绕,秋天色彩斑澜,天发亮时各种鸟儿就叫起来。吃的东西非常便宜,(只要你别老去下馆子,那可受不了),一个大冰箱装满了鸡、肉、蛋、菜、水果、饮料和鱼,够吃一星期;花一点时间自己做做饭,吃得很好。过节时请几个朋友来,施展一下中国的烹调技术,(艺术,我说)把那些美国人都谅倒。

“你已经把我惊倒了,”仲伟说。

“嗯?”

“房子!你知道我现在住几乎米?三口人,十平米,其中四平米漏雨。”

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,可她不敢开得太快,那样在高速公路上开就要被罚款,所以没买。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,车开起来飞一样。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(是在密西西比河边,还是在密苏里河边,我又没记清),总之是乡下,是牧场(还是农场?我这记性真不行)。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。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(或农场),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,忙于各种运动,譬如为残疾儿童募捐,为一些其它国家的难民募捐,或者去游行,抗议核军备竞赛什么的。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,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。太阳出来时,雾气渐渐退散,露水依然闪光,牛叫,羊叫……

“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。”

“清平湾。”

“唉——”

“谢谢你的中国心。”

“别逗了。你们不理解,这是自然而然的。”

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。

“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。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房子,房子后面不远,有一片水塘。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钢琴。

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,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。还有那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。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,钓鱼,划一条漂亮的木船。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,从日落一直到月光很亮,白房子那边又传来钢琴声,我忽然想哭,当然中国人善于不出声地哭。他来问我怎么了,我说你们美国人不会懂。他说他当然懂,很遗憾我会觉得他不会懂。“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。大约都想起徐悦悦已经三十多,还没结婚。徐悦悦带回来一道难题:那个美国人爱上了她,她也喜欢那个美国人。可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回中国来。

“怎么必须?”

“没人强迫我。而且那儿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。”

“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?”

“挺好的。确实挺好的。”

“模范丈夫?”

“少废话,现在还谈不上。我大骂过他两回。我这人怪,我也知道我这人太怪,中国的很多弊端我可以说,可是我不许他说,他一说我就来火。他倒是不光说中国的,也说美国的。”

“这反而有失国格。好像中国人都跟你一样是极左分子。”

“少废话!”

“而且不一定只有呆在国内,才是爱国。”

“这我比谁都懂。可不知怎么的,我想我要是不回来,非忧郁而死不可。我不知道我干的一切事,都是在为谁。”

“不一定在中国才能为中国干事。杨振宁的成就对全人类都有益,其中也包括中国人。”

“这我比谁都懂。可我不行,我好像只有看见我是在为谁干事,我才能相信我是在为谁干事。我大概是个感情型的人。”

“那——,他不能到中国来吗?”

“也许能来,但他能不能永远在中国,我不知道。我也不能那么要求他,他有他的祖国、事业。我也不相信我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,能让他永远在中国。他的研究课题,目前在中国搞起来就很困难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什么我呢?”

“你的专业,回国后会不会……?”

“够呛。我有点后悔当初选了这个专业,不如就当个医生。要不就回国当老师,光讲理论,不需要很多设备。”

“你离开他觉得怎么样?”庄宁问。

她不说话。

“那怎么办?”

“唉——”她强作欢颜,对我说:“所以那天你跟我说,没办法的事太多了,我说真对。你们几个男生喝酒呀?”

“要么留在美国,要么回来,”小彬干了一杯酒,说:“再找一个,好人有的是,没什么难办的。”

“找谁?你们都成家了。只有他,”她说我。“可他心里的那个目标,坚定不移。”徐悦悦显出美国式的开放和幽默,为了把心底的忧郁冲淡。

大家说应该为徐悦悦干一杯,为她将来的好运,也为她不再像插队时那样是个极左分子了。

“谁是极左分子?!”她又跳起来。

“就是你,阁下,这没错儿。后沟里的果树不是你领头砍的?”

“废话!没有你们?!”

只有金涛一直不怎么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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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遇见台儿庄
      遇见台儿庄 4

      一份不对等的关系,这是情感关系中的一个隐患,相当于在二人之间埋下了一颗不定时炸弹,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炸弹会炸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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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两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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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而这样的接纳,只是在某一个时段,并不是24小时全部在线。

          因为对方不是你的心理咨询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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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 我遥远的清萍湾我看过

            匿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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