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铁《插队的故事》

两天 经典文摘678K2字数 64803阅读16分34秒阅读模式
摘要有人说,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,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。谁会忘记自己十七八岁、二十出头的时候呢?谁会不记得自己的初恋,或者头一遭被异...

第三十三节

三十三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又坐了一天汽车。雪又飘起来,越飘越大。好不容易到了黄河边。这个季节的黄河,水不多,显得安份。去年夏天和秋天,他带领着儿孙闹得太凶了。山峦被春雪覆盖了,雪盖不住的地方,泥土的颜色变深。高原默默的,难得黄河在她身边这么驯顺地躺一会儿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过了黄河是吴堡县城。这里积压了不少探亲回来的知识青年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前面的路坏了,雪又太大,汽车开不了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哥们儿!路什么时候坏的?”王建军问。被问的人注意到,他身后站着个一米八七的大个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三天啦!我们他妈在这儿窝了三天啦!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那怎么办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那不怎么办!等着!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有地儿住吗?”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“说的!这么大的地球,会没地儿住?”一阵笑声。文章源自两天的博客-https://2days.org/3309.html

这回旅店是真的全部客满了,能过夜的地方只剩下车站。候车室里横躺竖卧的全是人,几乎下不去脚。我们好不容易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拱出一块地盘,十个人只好挤在一起坐,再不能分男女。这倒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,是以前没体验过的。我的右边是王建军的姐姐,所以我的右半拉身子总绷紧着。左边的李卓还老说我挤了他。

“这可熬吧,谁知道路什么时候能修好。”

“我眼看就快累死了。”

“甭多,再像昨儿晚上似地冻一宿,咱们就全省得回去吃糠了。”

三个女的不说话。谁说话她们就一齐把目光投向谁,好像是说,一切全瞧我们的了,而且相信我们准有办法。

我们哪来的办法?不过我们倒是赞成她们目光中的意思——我们应该有办法。决定派两个人进城去再找找旅店,其余的人看守行李和这块地盘。三个女的要去,被大伙否决了。王建军要拉着小彬去,小彬说那不如猜叮壳。六个人分成两组:“手心手背!”

“单拨儿倒霉!”结果倒霉的是我跟李卓。三个女的这回不加掩饰地笑。称得上漂亮的那一个,笑得头巾也散开。

我和李卓本打算随便问上两家旅店,然后找个厕所蹲一会儿,就回去交差。不料我们却走运,有个旅店刚空出来一间两个床位的屋子。“多住几个人行不行?”“那得多交钱。”“多交多少?”“多几个人就得多交几份。”李卓刚要发作,我连忙把他推到一边去,交了三个人的钱。

“你们仨去住。”

“不!”三个女的说。

“要不,王建军和你姐姐去住。”

“费什么话哪?我是男的,她是女的!”

最后谈妥:十个人分成三拨,轮流睡,头一拨是三个女的。每拨睡五个钟头,反正明天也走不成。

好说歹说,三个女的走了。晚上显出寂寞。在候车室里过夜的知青不少,打牌、抽烟……出来进去的人不断,别想把门关住。风把雪吹进来,在我们脚下变成水。昨天晚上太令人怀念,又有鸡吃,又有热烧饼吃。这会儿,越坐越冷,冻得人根本睡不着。

“王建军,再唱个歌儿嘿。”

“在这儿可不敢,人太多。”

“人多怕什么?谁要打架,我盯着!”小彬说。这小子纯属虚张声势,他要敢打架,兔子也能吃人。不过这会倒难说,他的悲伤正变成邪火。

“有个知青自己作的歌儿,你们知道吗?”

那是当年在知青中很流行的一支歌。关于这支歌,还有一段美好的传说。

条条锁链锁住了我,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,歌儿有血又有泪,伴随你同车轮飞,伴随你同车轮飞……

据说,有几个插队知识青年,当然是男的,老高中的,称得上是“玩主”。“玩主”的意思,大约就是风流倔傥兼而放荡不羁吧!大约生活也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。他们兜里钱不多,却几乎玩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,有时靠扒车,有时靠走路。晚上也总能找到睡觉的地方,凭一副好身体。有一天他们想看看海,就到了北戴河。在那儿他们遇见了一个小姑娘。小姑娘从北京来,想找她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打听她父亲被关在哪儿,但没找到,钱又花光。

生活好似逆水行舟,刻下了记忆在心头,在心头啊,红似火,年轻的伙伴你可记得?可记得?

北戴河也正是冬天,但他们还是跳到海里去游了一通。远处的海滩上,站着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姑娘。“看来,那个丫头不俗气,”

他们说。他们正想吸收个把女友参加他们的“旅游团”,那会更浪漫些。“不行,那才是个十四、五岁的小孩儿。”“你想要什么?老太太?”“说真的,那小丫头儿可是长得够精神。”“离这么远你就看出来了?”“昨儿我在饭馆里就看见她了,一个人坐着,光喝水。”

当天,他们在饭馆里又碰见了那个小姑娘。“哎嘿,你吃点什么?”

其中一个跟她搭话。“我不,我就是渴,”小姑娘说。“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儿吧。”“我不,我有话梅。”小姑娘说。“话梅?”几个小伙子笑起来:“话梅能当饭吃?”

袋中的话梅碗中的洒,忘不掉我海边的小朋友……你像妹妹我像哥,赤心中燃起友谊的火……

他们和她相识了,互相了解了。他们和她一块在海边玩了好几天。爬山的时候,他们轮流挽扶她。游泳时,她坐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。她说,她哥哥也去插队了,如果她哥哥在这儿,也敢跳到那么冷的水里去游泳。她吃他们买的饭,他们也吃她的话梅。

“哎嘿,你带这么多话梅干嘛?”“我爸爸最爱吃话梅。和我。”

“说中国话,什么和你?”“我爸爸和我。这你都听不懂呀?”“我以为你爸爸最爱吃话梅和你呢。”小姑娘就笑个不停。“我说,你妈就这么放心?”“不是。妈妈不让我来,妈妈说张叔叔可能不会见我。”

小伙子们都不笑了,含着话梅的嘴都停了蠕动,仿佛吃话梅吃出了别的味道。他们沉默一阵,望着海上的几面灰帆。“你应该听你妈的话,”其中一个说。“不会的,我小时候,张叔叔对我特别好呀?”

“小时候?现在你长大了?”“我说的是更小的时候,这你都不懂?”

“今天你又去找他了?”“他还是没回来。”“他不会回来了。”

“听我的,没错儿。”“不是!他真是没在家。”“他家里的人怎么不让你进去?”“只有张叔叔认识我,别人都不认识我。这你都不信?”

……

人生的路啊雪花碎,听了你的经历我暗流泪,泪水浸湿了衣衫,相逢唯恨相见晚……

据说,他们之中的一个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小姑娘,只是得等她长大。他就写下这歌词,另一个人给谱了曲。

他们和她分手了。他们回到插队的地方去,给她买了一张回北京的车票,那是他们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花钱买了一张车票。

第三十四节

三十四

后半夜雪停了。听说六十里外的义合通了车,人们都决定步行到义合去。我们想,也只有这办法。行李成了麻烦,六十里雪路,空手走尚且不知会不会累死。附近的老乡早看下了这个赚钱的机会,扛着扁担的、拉着架子车的,都来揽营生。这段路大约常出毛病。

你伸一只手,我伸一只手,在老羊皮袄底下互相摸指头,名之曰“掐码。”陕北人做买卖都这样。你出三个指头,意思是,你认为这事得给三块钱;我少出一个,意思是,这么几步路两块钱足够了。都不明说,怕让围观的人捡了便宜,也怕让哪个冤大头漏了网。

白色的群山越来越清楚了。从夜里走到天亮。到处是赶路的知识青年,都累得疲惫不堪。还有担着行李或拉着行李的老乡。猛看去,如同逃避战乱的流民。

“歇会儿嘿!歇会儿再走嘿!”认识不认识的,都打招呼。

“别歇啦!天都亮啦!”大家走着一条路。

太阳出来了,路开始变得泥泞。但是太阳出来了,天不再那么黑了,也不再那么冷。太阳从白皑皑的山顶上,把光亮撒开。

给我们拉行李的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,大下巴,一脸胡茬。十个人的行李加起来得四、五百斤,他一个人拉着,靠一辆破车。他只要十五块钱,却相信自己占了大便宜。上坡时我们帮着推一把,倒让他很不安,一个劲跟我们说他窑里的病着,意在说明他是多么需要这五块钱。

“车是生产队的,还要给队里交半块钱咧。”

王建军的姐姐掏出烧饼来给他。

他脸上焕发出光彩,两只粗手在腿侧反复搓擦:“能行哩?”

“咋,操心吃。”她的陕北话学得漂亮。

他转眼间吃了六个,又咬一个在嘴上,便拉起车来又走。

金涛在后边喊我,让我等等他。

“你猜王建军他爸爸是谁?”金涛在我耳边说,又是满脸神秘。

“谁?”

他说了一个吓人的名字。

“又他妈牛。”

“牛是孙子,嘿,牛是孙子。给咱们送烧饼的那个女的跟我说的。”

“那他怎么姓王?”

“他改姓他妈的姓了,他妈姓王。”

“我早看出他们家里有事儿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

“要不他这么小干嘛来插队。”

“后来他妈也失踪了。”

“失踪了?!”

“不知道给弄到哪儿去了。”

“我早就看出来了,他们家准有事儿。”

“嘘——,轻点儿。她们就在后头呢。”

当时我们急着赶路,怕误了义合的班车。

几年后听说王建军的父亲又恢复了工作。后来又听说他上了大学。前两年我遇见过一回王建军的姐姐,在美术馆,我认出她来,她认不出我了。“忘了那年回陕北,咱们一块蹲车站了?”“哎哟!是你呀。”

她又看了我一会,似乎还有怀疑,“你的腿怎么啦?”

“王建军现在在哪儿?”我问。“在国外。哦,使馆里。哦,当翻译。

你这腿是怎么啦?“我稍微解释一下,又问起另外两个女的。”

一个在当大夫,另一个……你不知道?死了。死了八年了。“我们在美术馆的游廊里坐了一会儿,说些往事,说着高原上的那条雪路。

我心里似乎悄悄的,有个问题。“怎么死的?”不对,不是这个问题。“打窑时塌死的。她硬要进去掏土,窑塌了……”“是哪个?

她们俩,是哪个?”“靳秀芳。”“哪个是靳秀芳?那个挺漂亮的?”

对了,是这个问题。“秀芳可不漂亮”,她说,望着街上往来的人流。我竟然松了口气,天!就因为她长得丑?“夏天死的,运不回来,只好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。”我想着那个风雪之夜,那个小车站,靳秀芳给我们送烧饼来,放下就赶紧跑了,还红了脸。她已经死了,埋在了黄土高原上。她只不过长得不太好看,其实根本算不上丑。

第三十五节

三十五

四元儿也长大了。去年回去,省作协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县里。在县上的饭馆里吃饭时,正碰上四元儿带着婆姨也来吃饭。

我一眼认出他来,有小时候的嘎像儿,长得像疤子又比疤子魁伟,俨然一条陕北大汉;穿的也像样,腕子上闪闪的,只是皮肤晒得黑。他身边坐一个女子,抓一把花阳伞在手上。女子边吃边窃窃地说着什么,四元儿便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几句干脆话,女子就笑。

“四元儿!”我喊。

他张望一阵,愣愣地离了坐位,向我走近。

“你不是清平湾的?”

“欧嘛。”他再楞一会,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:“咳呀!随随说你要来哩,真格倒来了。多会儿到?”

“才到。”

他却再寻不出别的话来,光是抓住我的胳膊定睛看我。

“还认得出我吗?”

“咳呀,不是随随说你要来,就不敢认。腿一满不得动?”

“随随收到我的信了?”

“欧嘛。都说你是虚说哩,腿不得动咋能来成?倒真格来了。走!庄里回!”

“吃完饭吧。那是谁?”

他笑了:“我婆姨。我来县上开会,这人就要跟得来。”

四元儿现在是村里的会计。五元儿去了青海,前几年招工招走的,开汽车。二元儿、三元儿都成了家,分出去单过。六元儿还在上中学。

“还能记得我?”

“噫——!那程儿你不是喂牛着?”

和我一起喂牛的白老汉前年死了。他那小孙女出嫁了。当年每天晚上坐在饲养场上,她总问我北京的事,问我电视机是什么,望着天上的星星,想半天想不出个头绪。

“这程儿咱庄里也有了电视机了,黑白的。公社里就有五彩的。”

四元儿说。

“通了电了?”

“通了多时了。你写的小说我看过,看得人笑哩。亮亮妈不识字,识字喽要揍你咧。”

“咋?”

“把人家那号事写在书上给众人看,咳呀——”

“小说嘛……”

“我晓得。你就把咱山里人看得啥也解不开?”

“我写的白老汉也是综合了白金玉和田秀山,写小说得用点虚构。”

“这我解开。”

现在谁喂牛?现在单干了,牛都分开,各家喂各家的。疤子还在炭窑上?还在,当了窑头,不用下窑掏炭了,只在井上动动口。炭窑上有了柴油机、电动机。栓儿呢?栓儿也老了,有一年捞河柴时摔断了腿,老了,再不敢捞河柴。瞎老汉投了吧?在哩!

平八十岁了,每日在衬里走走串串,深喜自己的命好,偶尔还到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张望。那土崖上的鸽子愈多了,唯瞎老汉知道有多少只。随随箍了三眼新石窑,有了两个儿、两个女子。碧莲养了七十只鸡,成了养鸡专业户,可是运输不便,销路不算好。陕北什么时候能修铁路呢?我又记起当年和白老汉一起拦牛时,站在山坡上唱着信天游,互相说着心里的愿望:这山茆上、沟壑里要都长得是杨树、柏树,够咋美气!

那位“太行山人士”说,这儿为什么现在还不造林呢?同行的几个人都说,这真是件怪事,国家每年花很多钱治理黄河,为什么不下大力气在黄土高原上造林呢?林牧业搞起来,于黄河的治理大有益处,这儿也才有修铁路的价值,人才不光能吃饱,还能有钱。

我们的汽车出了点毛病,司机正修得满头冒汗。四元儿说他先回村去,报个信让随随预备一下。他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,婆姨坐在车后,渐行渐远,忽地那婆姨支开了红花阳伞,远远的十分鲜艳。这又让我想起明娃,想起碧莲第一回来清平湾相亲时的样子,那稚嫩而羞涩的声音仍在我耳边:“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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